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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「列国志」系列的第四篇文章。该系列旨在谈我眼中的各国，介绍你知道和不知道的世界。该系列文章不定期更新。关于土耳其，我预计写三篇文章。这是第二篇。
一
奥斯曼土耳其征服的地区，原本差异就非常大。他们把塞尔柱人、库尔德人、波斯、阿拉伯人统一起来，成为一个大帝国，用伊斯兰教维持帝国的向心力。面对广袤的帝国，土耳其人采取了较为宽松的管理方式：中央直接管理小亚细亚和巴尔干；叙利亚和埃及则以总督治理；在阿拉伯半岛，他们更多依赖于当地部族。
相当长时期内，奥斯曼帝国对于不同民族和异教徒，都保有相当的宽容度。这种宽容甚至超过今天的中东国家。奥斯曼帝国历任宰相，有土耳其人，希腊人，阿拉伯人，甚至还有俄罗斯人。当然，他们都需要信仰伊斯兰教。
奥斯曼帝国发明了一种政治制度，叫米利特。伊斯兰教以外，其他异教徒根据宗教信仰，不管是基督教、东正教、天主教还是犹太教，他们分为一个个米利特。米利特是自治团体，内部制定法律，征收税收，还有独立的司法系统。异教徒和穆斯林发生冲突，这才适用伊斯兰法。米利特首领是该宗教在帝国内部的最高牧首，他们向土耳其苏丹负责。
除了地位低于穆斯林，米利特制度较好地保护了土耳其各民族的宗教自由。这也是土耳其帝国长期维持的原因。19世纪以前，奥斯曼帝国的民族更多是宗教之分，少有民族之别。
二
18世纪，欧洲启蒙运动兴起，专制帝国开始被视为野蛮的怪物。民族主义是另一味更猛的药，它唤醒了各民族的血泪记忆。所有声音都在鼓噪，要反抗异族，要独立建国，尤其受到不公正待遇时，“驱逐鞑虏”的口号就更有煽动力。只待帝国露出败象，独立愿望就会变得格外强烈。
土耳其力渐不支，和俄罗斯的持续打击有很大关系。
俄罗斯原是北方寒冷地区的内陆国家，和土耳其并无接壤。随着各自版图扩大，两个都对领土怀有渴望的民族，不可避免地冲突起来。围绕克里米亚、黑海和高加索，俄罗斯和土耳其在两百多年时间，一共打了十场“俄土战争”，平均二十年就是一场恶战。
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
她统治期间，沙俄打赢两次俄土战争，获得黑海出海口，吞并克里米亚
奥斯曼土耳其的故国罗姆苏丹，原是古罗马帝国亚细亚行省的领土。占领君士坦丁堡以后，土耳其人以“东罗马帝国继承人”自居，伊斯坦布尔则保留了大量拜占廷文化。俄罗斯以“东方正教中心”自居，岂容土耳其人做“罗马继承人”的春秋大梦？因此，俄土战争既抢夺利益，也是意识形态之争。
战争的结果是，土耳其丧师失地，同时失去对欧洲居高临下的话语地位。基督徒受到了很大鼓舞。巴尔干是土耳其最重要的领地，现在则最早出现了松动。
年塞尔维亚人起义，土耳其无力将其扑灭，变相承认其独立，这开启了帝国解体的进程；年，希腊人发动起义，欧洲人出兵出枪，予以支持。战争持续八年，被统治近四百年的希腊终获独立。这场战争在欧洲人看来，毫无疑问是正义的。英国诗人拜伦也投身希腊解放运动，并死在异国他乡。
为希腊解放而献身的英国诗人拜伦
欧洲人积极开展收复巴尔干的运动，就连当时积贫积弱的奥匈帝国，也动不动就上来踩几脚，扩张一下版图。祖先花费两百年夺取的巴尔干地区，不到一百年时间，几乎就全丢光了。
土耳其和欧洲民族关系恶化，最极端的表现是亚美尼亚大屠杀。
亚美尼亚大屠杀的过程，大概是这样：亚美尼亚人是高加索民族。过去几百年来，一直是奥斯曼帝国忠顺的良民，他们大多经商，较为富有，这一点和后来德国犹太人颇为相似。随着独立运动兴起，身为欧洲人的亚美尼亚民族，不再被信任。富裕成了他们被穆斯林骚扰抢劫的缘由。当地的米利特牧首向苏丹告状，却没有获得理睬。
高加索三国：格鲁吉亚、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
民族境况恶化，很自然就激发起独立运动。一开始独立分子还是少数的，毕竟过去几百年，亚美尼亚人的境遇一直很不错。随着猜疑不睦加剧，屠杀陆续开始。先是一批亲俄的亚美尼亚人试图起义，随即被镇压；随即兴起更多恐怖团体，他们四处搞暗杀活动，并且极力攀附俄国，希望借助俄国实现民族独立。
一战前夕，亚美尼亚人和穆斯林的关系非常紧张——鉴于亚美尼亚人是少数民族，这种关系恶化对他们而言，是彻头彻尾的灾难。亚美尼亚人在奥斯曼帝国的地位，类似于犹太人在德国。屠杀悄悄进行，这个省杀几百，那个省杀几千，几年时间里，竟陆续杀了几十万人。这也成为土耳其政府有组织种族灭绝的证据。
当时帝国的内部，充斥着亚美尼亚人充当俄国间谍的谣言。仇恨宣传日甚一日，到处都是这样的标语：“亚美尼亚人与敌人结盟。他们将在伊斯坦布尔暴动。”一战期间，偷偷杀害变成公然的灭绝。大量亚美尼亚领袖和平民被处死，军队里的亚美尼亚士兵被解除武装，拉到沙漠里暴晒而死。政府甚至颁布法律称，亚美尼亚人的财产，可以直接充公。
亚美尼亚大屠杀，大约造成万人死亡，被认为是20世纪人类三大以种族灭绝为目标的大屠杀。另外两场屠杀，是年代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，年的卢旺达大屠杀。20世纪竟以大屠杀始，以大屠杀终，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。
矗立在亚美尼亚的大屠杀纪念碑
通过系统性屠杀，土耳其内部的亚美尼亚人被肃清一空。这件事情在当时就已披露，国际社会的谴责扑天盖地，土耳其政府只是象征性调查了一下，审判几个人，此后就不了了之。此后，历届土耳其政府一直对这件事情态度暧昧，虽然并不否认，却没有明确道歉。更多的解释是这样：屠杀是由亚美尼亚人叛乱引起，由战争的混乱不幸造成。这样的说法显然不能让人满意。
直到今天，亚美尼亚大屠杀仍是欧洲人挥之不去的心结。
三
聊聊奥斯曼帝国晚期，其他领土状况。
比希腊独立更早，19世纪初年，由于拿破仑进攻，土耳其在埃及的统治就趋向瓦解。法国人走了以后，土耳其派驻埃及的总督穆罕默德·阿里，割据一方，颇有作为。表面看埃及还是土耳其帝国的一部分，可是来自伊斯坦布尔的号令，却早已行不通。
就连土耳其腹地，也出现了半殖民地化的征兆。俄罗斯人连打带哄，想一举拿下博斯普鲁斯海峡，打通黑海通往地中海的出海口。伊斯坦布尔是海峡之城，外国军舰出入首都城下，岂非奇耻大辱？可是没办法，土耳其还是签订条约，批准俄罗斯海军拥有通过海峡的特权。
英法对此心有不甘，年纠合欧洲六国，在伦敦签订了《伦敦海峡公约》，确立黑海海峡的通行规则：和平时期禁止外国军舰通过，战争时期土耳其允许友好国家的军舰通过。这个条约事实上废除了俄罗斯的海峡特权，英国还是牢牢控制着大局。
看到这一幕，你是不是感觉很眼熟？清朝末年，列强也在中国尔虞我诈，纵横捭阖，希望获得更多利益。往往一些列强获得利益，在其他国家压力下，要被迫吐出来，就像“三国干涉还辽”那样。
列强大掰手腕，互有胜负，奥斯曼帝国无疑是最大的输家。
20世纪初，奥斯曼帝国表面还维持着大片领土。实际上，它已被列强肢解。英国获得最多，主要在埃及、苏伊士运河周边、波斯湾、阿拉伯半岛南部，这些都是全球贸易的重要关隘。法国获得阿尔及利亚；意大利割占利比亚；黑海沿岸是俄罗斯的势力范围。奥斯曼帝国真正控制的地区，只有土耳其半岛和汉志地区（阿拉伯的麦加和麦地那附近）。
被肢解的奥斯曼土耳其
第一次世界大战给垂死的老大帝国钉上了棺材板。土耳其人和俄国有世仇，这是他们站在德国人这边的主要因素。如果没有选错边，他们也许还能强撑几十年。战争结束，土耳其成了战败国，沦于被痛宰的地位。早已僵死的帝国领土灰飞烟灭，连他们极为看重的阿拉伯半岛，在英国人劳伦斯的游击战争下，也彻底丢掉了。
土耳其不再是帝国，他们只保留了土耳其高原的本土部分。几百年的征服成果，终究化为泡影。土耳其人从哪里来，又回哪里去。
四
奥斯曼帝国的历史，至此讲完。很多人也许不太感兴趣。了解这段漫长历史，对于理解当下土耳其的国际关系，却有至关重要的意义。土耳其的国际关系非常复杂。他们几乎没有至信的盟友，无论在欧洲还是亚洲，穆斯林还是非穆斯林国家。
土耳其人到底是外来的征服民族，难免和土著民族会有芥蒂，其中主要是库尔德人。库尔德人有万人左右，是中东第四大民族，仅次于阿拉伯人、土耳其人和波斯人，也是唯一没有建国的大民族。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，人数占总民族人口近一半，同时也是土耳其国内最大的少数民族。
库尔德独立运动，一直是土耳其政府头疼的问题。一个国家有八分之一人口想独立，还形成武装力量，这样的国家，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国，恐怕并不容易。
顺便说一句，库尔德人是当时亚美尼亚大屠杀的执行者。很显然，早年库尔德人是土耳其帝国的心腹爪牙，现在离心离德。
土耳其曾长期统治阿拉伯人和伊朗人。没有西方国家帮助，他们可能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独立。相当多土耳其人面对阿拉伯人、伊朗人，有着莫名的“突厥优越感”。现代土耳其属于世俗国家，经济发达，民众生活拥有相当的自由度，这在中东伊斯兰世界那里，显得非常另类。
土耳其的北部邻国是俄罗斯，及其分裂出来的高加索三国。面对俄罗斯，土耳其人是没有任何好感的。俄罗斯帝国的强大，就是土耳其人百年血泪史。现在土耳其想当地区大国，又时时受俄罗斯压制，他们在国际舞台上是死对头。
五
面对欧洲，土耳其人有惋惜，有伤痛，还有仰望和羡慕。土耳其人一度挤进欧洲文明的牌桌，一拍桌子，列强们都要发抖。随着一战结束，这一切都成为过去，欧洲工业文明让他们羡慕不已。融入欧洲，成为此后百年，历任土耳其统治者的既定国策。
而在欧洲人看来，土耳其人再怎样熟悉，他们到底还是穆斯林国家。几百年前的威胁记忆，一时间是抹不掉的。尽管土耳其人努力融入，却只能加以拉拢，作为抵御东方威胁的盾牌。
21世纪全球伊斯兰主义兴起，欧洲对土耳其人的猜疑更严重了。一方面，土耳其在中东拥有巨大影响力，不能不加以重视；另一方面，他们实在觉得，全国98%民众都是穆斯林，如果他们身怀异心，那可如何是好。
说到土耳其和欧洲国家的关系，值得一提希腊。希腊和土耳其的纠葛，很大程度投射出欧洲和土耳其的分裂。
中国的南海九段线经常受到人诟病。他们认为中国南海“九段线”，生生把中国的国界线划到越南、菲律宾、马来西亚的家门口，欺人太甚。如果你看土耳其南部沿海，就会哑然失笑。
土耳其的实力，可比希腊强多了，他们沿海的岛屿，却几乎都被划为希腊领土。这是近代土耳其国弱被宰的结果，也反映出国家主义视角下，诸多论题的荒谬。
希腊和土耳其的海岸分界线
希腊独立之初，只占有伯罗奔尼撒一隅，此后，希腊政府利用列强间的矛盾，通过战争和条约，持续地扩张领土。希腊政府把这一运动称为“伟大理想”，他们认为，古希腊不仅指希腊本土，还包括爱琴海沿岸，小亚细亚半岛。（古希腊传说中的特洛伊，就在今天的土耳其）。土耳其沿岸诸多岛屿，自古以来就由希腊人开发，掘地三尺，就有希腊人的文物。这种收复失地，乃是在收复“自古以来的神圣领土”，拥有无可争辩的正义性。
在土耳其人看来，把仗打到家里来，还把沿海岛屿搜罗一空，希腊人的独立运动，已经演变成侵略。突厥人住在这片土地，也已经有几百年历史，他们有理由把小亚细亚称为祖国。就连突厥化的欧洲土著，他们曾沐浴过奥斯曼帝国的荣光，现在也已经是土耳其人。
希腊咄咄入侵，引起了土耳其人的强烈反抗，凯末尔崛起，正是建立在反抗希腊入侵的基础上。唯有反抗侵略，才能激起熊熊的民族主义，新的土耳其才会浴火重生。（好笑的是，凯末尔本人是突厥化的希腊人后裔。）
土耳其和希腊，直到今天，仍是斗得难解难缠的怨侣国家，里面有四百年殖民式的统治史，一百年的割地侵蚀，还有现实的利益考量。今天这两国都是北约国家，贸易关系紧密，想要撕扯开来大打一场，也已经不可能了。这多少反映了土耳其和欧洲的恩怨情仇。
六
影响土耳其国际关系的，还有个特殊因素：他们遥远的祖先，是来自中亚的突厥人。从中国新疆到中亚乌兹别克斯坦、土库曼斯坦，再到土耳其，这里是一条古突厥的民族带。
这原本是历史发展的正常印迹。世界各民族的迁徙浪潮中，几乎没有哪个国家是纯正的“单一民族国家”。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民族，和其他国家毫无关联。一般国家的民众，通常都能看淡历史，正视现实，维护和平，过好当下生活。
土耳其之特殊就在于，相比于历史的辉煌，现实失落得让人难受。很多土耳其人又开始做起大国梦。“大突厥斯坦”就是这种思潮的代表。所谓“大突厥斯坦”，就是在中西亚重建突厥民族国家。中西亚历经沧桑，各国民族构成早已面貌全非。突厥都已经是历史名词了，还想在这片土地上重建突厥国家，这不是慕容复式的白日梦吗？
奇葩的是，这种白日梦、自大狂式的妄想，不仅底层土耳其人吃这套，政界也受到了影响。比如说，土耳其政府很“关心”维吾尔人现状，经常不合时宜地评论和干预，这就引起中国民众的强烈反感。中土两国素无历史恩怨，却有同病相怜之情，土耳其政府的虚骄之气，是对两国关系无谓的伤害。
土耳其高树民族主义旗帜，所能吸引的，往往是现实生活一败涂地，只能在宗教和历史中寻找寄托的失败者。很多恐怖分子就是通过土耳其开进中东前线。因为这个问题，土耳其受到欧洲和中国的批评，并非没有道理。
现代土耳其想健康发展，必得面临两个艰巨的任务：首先是捍卫世俗化成果，确保民众享有现代自由。其次，就是清除“大突厥斯坦”遗毒，抛弃历史包袱，融入现代文明。后者我们已经讲完，第一个问题我们再谈。
下一期列国志，谈现代土耳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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